26年前的一桩案件,让河南人谢哲海深陷囹圄。
按照判决书的说法,时年25岁的谢哲海埋伏在路边,欲对隔壁村一个22岁女青年不轨,遭到反抗后恼羞成怒,用一根压水井上的铁井杆将该女子打晕,致人死亡。
上述被认定的事实让谢哲海受到了严厉惩处——2000年2月,周口市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谢哲海无期徒刑。谢哲海不服,提出上诉。2000年6月,河南省高院二审裁定,驳回上诉,维持原判。最终,谢哲海在监狱里服刑22年,2018年9月刑满释放。
谢哲海坚持认为自己无罪。出狱后的这些年,他不断“申诉”、“喊冤”。除此之外,他打工、看病、恋爱,试图重新接轨社会,但处处碰壁,时时艰难。
在谢哲海看来,“冤”洗不掉,他就没办法开始新生活。
谢哲海的愿望是给父母盖一间新房子(摄影:史东旭)
进入11月,谢哲海又焦灼起来——85岁的父亲重病瘫痪在床,极少数清醒的时刻,总会问起儿子的案子何时开庭。
“我不想让父亲在临死前还看不到我洗白冤屈。”这个51岁的男人枯瘦,面色蜡黄,手指甲盖发黑发青,头发不染时几乎全白。他操着浓重的河南方言,谈话间总止不住叹长气。在江苏昆山一家玩具厂打了50多天工后,今年8月,谢哲海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。他带着女友赶回到河南老家。这段时间,他住在父母家——这几乎是村里最破的房子,哥哥结婚用的偏房已经废弃,墙上巨大的裂缝和掉下的泥土堆满了大半个房间,只留下可以做饭的灶台。
大多数时候,他沉默寡言,只有和律师、记者对话时,才会滔滔不绝,内容大多围绕一桩陈年旧案。在媒体报道中,这桩旧案常以他的名字命名,被称为“谢哲海案”。
“谢哲海案”发生在1996年5月30日。彼时25岁的谢哲海被认定和一桩杀人案有关,被周口市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。服刑22年后,于2018年出狱。
但谢哲海坚称自己无罪。在狱中,他持续喊冤。出狱后,也继续为自己申诉。2019年,经历了一次申诉被驳回后,谢哲海再次提起上诉,2020年,终于收到了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再审决定。再往后的一年多里,他又经历了两次开庭取消和延期。他所认为的“冤”迟迟没有得以洗掉。
“谢哲海故意杀人”再审案将在河南省太康县人民法院开庭审理
“冤”洗不掉,他就没法开始新生活。今年2月,得知即将开庭的谢哲海辞掉江苏昆山的工作,退掉新租好的房子回到老家等开庭。一天晚上,电话响了。一听是派出所,电话这头,谢哲海吓出一身冷汗,他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。壮着胆子听下去,原来是疫情流调电话。
开庭时间不确定,他一直不敢去太远的地方打工,即使是去郑州,也害怕开庭时无法及时赶回太康县。所以他只能待在村子里,在亲戚的帮助下,做一些乡村房屋施工的零活。每到深夜,他才能在自己的“避难所”里“喘”上一口气——在村口的桥墩上坐一会儿,或是四处走走,看看今年新播种的东北玉米长势如何。
直到现在,“等待下一次开庭通知”,仍是他平淡生活中最重要的盼头。
“杀人犯”
成为“杀人犯”之前,谢哲海原本和家乡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,过着困窘而平淡的生活。
20世纪70年代初,谢哲海出生在豫东农村——河南太康县五里庙村。家里兄弟姐妹八个,谢哲海在男孩中年纪最小,排名老五,因此又被唤作谢五孩。
谢五孩读完小学一年级就辍学了,“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”,几乎毫无悬念地成了“文盲”。十几岁起,他开始辗转于山西、新疆等多地打工。
案发那年,谢哲海25岁。他说自己当时原本在广州一家电子厂打工,还在广州谈了个河南老乡女朋友。在他原本的设想中,接下来的人生就和那些像他一样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一样——赚钱,回家盖房子,娶妻生子——听起来兴许有些平淡,但绝不会如今天这样荒诞。
但就在1996年的那个初夏,为了纪念奶奶去世三周年,谢哲海回了老家。一个寻常的日子,他去朋友家喝酒,下半生的命运就此改写。
再度提起26年前的那个夜晚,谢哲海眉头紧蹙。
他讲述的故事版本和判决书中截然不同——那天,他在隔壁村的朋友王高升家喝酒,晚上出去还看了戏,然后回朋友家睡觉。睡着后,他被窗外人的争吵声惊醒,提议出去看看,王高升没同意,让他别去凑这个热闹。
夜更深了,他们被外面的动静再度吵醒。一出门,看到一名头上淌着血的女子被人抬进旁边一家诊所。谢哲海回忆,当时自己纯粹是围观心态,“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”。
二十多年过去,遇害女孩所在的村庄已发生很大变化,谢哲海的哥哥所指的方向,大致就是女孩被人发现的地方
第二天一早,几个警察到谢哲海家将他带走。谢哲海说自己当时并不紧张,以为只是去配合问个话,临走前还拿了个馍边走边吃。四哥谢哲河至今也还记得这个画面,他跑上前去问弟弟怎么回事,弟弟只是平静地回答:“这事,咱不知道的”。
据案卷中警方破案报告记录,案发当日,活动于附近的18位18-30岁男青年都曾被带走调查,列为怀疑对象。经过数日的侦查和审讯,公安机关最终将嫌疑人锁定为谢哲海。
谢哲海并不认这个罪名。他说自己当年在公安局,是“被打迷糊了”,才落下了认罪的口供,变成了“杀人犯”。谢哲河也觉得弟弟老实敦厚,“不可能杀人”。但那个年代,这家人一没文化二没钱,眼看着人被抓走,只能干着急。后来,几位兄长想过法子,甚至卖掉家中宅基地,换来2000多元钱,为弟弟去郑州请律师,却终究无力回天。
被认定为“杀人犯”后,谢哲海被关进河南商丘豫东监狱。
谢哲河记得,弟弟进监狱后,他曾收到狱方工作人员的一封信,大概意思是说:谢哲海在这里经常发牢骚,睡不着觉,经常做梦,不服从领导,天天喊冤。拜托家人来一趟,安慰他的情绪。
那是谢家人的第一次探监,谢哲河印象深刻。玻璃那头的弟弟泣不成声,他很心疼,但只能硬着头皮劝:“好好改造,早日出去”。谢哲海不服气,情绪激动地扯着嗓子回:“出去个屁,我没杀人,就要天天告状!”
但对于彼时的谢哲海而言,“告状”是件难事。
他不识字,只能请狱友帮忙写申诉状,但毕竟是别人代笔,表达总不够准确。再往后,他干脆硬着头皮在监狱里上课,一笔一划练习,直到能独立写出陈述自己“冤情”的信件。
在商丘服刑的八年半期间,谢哲海拒不认罪,每个月都往外递申诉书。也因此,他隐隐感受到,狱方将他看成了一个麻烦。2009年,他被转至辽宁省凌源第五监狱。那年秋天,他收到了河南省高院的再次驳回申诉的通知。
因为没有钱,谢哲海把宅基地以2000多元卖掉。他身后的这栋房屋已是别人的家(摄影:史东旭)
由于不适应东北的严寒,转狱后谢哲海身体每况愈下,经常打针、住院,还染上了肝病。谢哲河记得,那段时间弟弟给家里打过电话,说“活得艰难,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出监狱”。路途遥远,家境又窘迫,谢家人很少去凌源探监,谢哲河印象最深的,是每两个月给弟弟在老家医院开点治肝病的药寄去,每次两三百块钱。
但再怎么难,谢哲海仍不忘申诉。他记得在凌源,一次大病后,有监狱工作人员找他谈话,对他的持续喊冤表示同情,但却爱莫能助。他们建议他“先认罪服法,争取减刑”,“活着出去,才有希望到外面找人帮忙,一起申诉”。
也就是那段时间,谢哲海从家信中得知,最疼爱他的长姐因病离世。他突然意识到,活着出去或许是比申诉更重要的事。从那时起,他试着“认罪服法”、努力改造,以争取减刑。但每次减刑后,他还是继续申诉。如此往复,一共减刑了四次,共3年8个月。
直到今日,提及当年的“认罪”,谢哲海依然痛心和委屈,他说,每次签字都“感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”,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。
“我是被环境逼的,真的怕死在里面,也怕再也见不到亲人。”
谢哲海父母至今仍居住的老屋,二十多年前,谢哲海就是在这间屋子被警方带走(摄影:史东旭)
马拉松式的“战斗”
2018年9月,谢哲海刑满释放。家人提出去辽宁接他出狱。但谢哲海拒绝了,他知道家中生活原本窘迫,来一趟起码得花一千来块。
在狱中的最后一段时间,谢哲海常常整夜不眠,人越来越瘦,一米七的个子,只剩九十多斤。有狱警问他怎么不睡觉,是太激动了吗?谢哲海说,是很激动,但也痛苦,“我和别的服刑人员不一样,别人服完刑出去心里踏实了,可以开始新生活。我不一样,我没罪”。
出狱当天,狱警把谢哲海送到大门口。他签完字,一脚门内一脚门外时,恍如隔世,泪流不断。走出大门一米远时,他干脆跪在监狱门口,放声大哭了半小时。有狱方人员看不下去,上前把他扶起,掏出钱塞给他,教他如何坐车,嘱咐他找地方吃点儿东西。
就这样,谢哲海带着几页材料,手里攥着在北京打工的外甥的手机号码,独自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大巴。到北京时,已是夜深,他谎称手机丢了,找路人帮忙打电话。
谢哲海的外甥张强在北京做水果生意,案发时才八九岁,如今已步入中年。那一天,他好不容易和谢哲海见上面,却发现印象中的年轻舅舅已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“老人”。北京的秋夜里,两个男人互相认出,相拥痛哭。
晚上睡不着觉的谢哲海,经常会一个人在村口附近散步,回忆自己过去的遭遇(摄影:史东旭)
张强记得,当天晚上,他陪舅舅住在宾馆。二人喝着酒聊了一整夜,舅舅反复说着“要申诉,要想办法联系律师”。
河南乾元昭义律师事务所的张乾,是谢哲海最先想到的救命稻草。
这也是多年前在本案中为他做过无罪辩护的律师。二十多年过去了,年近七旬的张乾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这个案子,他告诉谢哲海,自己还愿意继续援助他。
2019年2月,张乾为谢哲海写了新的申诉状,递交到河南省高院。两个月后,高院受理立案。但随之而来的意外打乱了后续的计划——正在北京打工的谢哲海收到了张乾脑出血住进ICU的消息。他赶回郑州,张乾的儿子告诉他,父亲已经无力继续代理这个案子了。
谢哲海又找了本地的几个律师,没人能接。走投无路之下,他学着上网,寻找其他能帮他的人。偶然的机会,他在网上看到了刘忠林案,相似的情节戳中了他——同是入狱二十余载,同是被控“强奸”“故意杀人”。刘忠林在2018年4月被改判无罪。谢哲海隐约觉得,要是能找到帮刘忠林伸冤的律师,自己肯定也有希望。
2019年春夏之交,他辗转联系上刘忠林的代理律师——北京华一律师事务所律师屈振红。屈振红向《凤凰周刊》回忆,电话里,谢哲海一直哭着说“很冤”,“人不是我杀的”、“求你一定要帮帮我”。而当她第一次看到谢哲海寄来的判决书时,内心已经基本有了判断:这个案子肯定有问题,“第一,案子三四年才判下来;第二,此案曾因证据不足退回侦查,但后来也没补充新的证据。结合判决书中列出的所谓证据,都比较简单,我认为应该是一个‘证据不足且留有余地’的判决。”
后来,屈振红在谢哲海陪同下去河南省高院阅卷,得知了更多侦查细节和疑点——比如,谢哲海的几次有罪供述都发生在进看守所前,且存在反复。在警方的破案报告中,谢哲海在一次突审中交代了犯罪经过,这被警方描述为“展开强大政治攻势”后的结果。
屈振红还发现,此案中警方侦查更多靠的是多名嫌疑人的互相指认和口供推断,“就像我们玩的‘杀人游戏’一样”,“会说、有逻辑的人往往容易‘脱罪’,不会自我辩护的人就很吃亏”。除此之外,此案缺乏直接的客观证据,屈振红发现,“现场没有谢哲海的脚印、手印,凶器上也没有他的生物痕迹,就连定案的‘带血白衬衫’也根本没有找到。”
2019年8月,谢哲海收到了河南省高院驳回申诉的通知,巨大的失落再次将他笼罩。屈振红鼓励他,以她介入类似案件的经验来看,长期而反复的申诉和等待都在所难免。这注定是一场马拉松式的“战斗”。
2020年初,谢哲海再次递交了申诉书。2020年11月,他收到了河南高院决定再审的通知。屈振红记得,那天谢哲海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,电话那头的这个男人再一次哭了出来。
兴奋、期待、如释重负,屈振红觉得,这一次他的哭声里有了些不一样的含义。
2020年9月,河南省高院决定再审此案。最开始,谢哲海和律师想象着,这个案子也许能在2021年内了结。命运的拐点也许已近在眼前。
2021年12月,正在江苏打工的谢哲海收到了法院当月23日开庭的短信和电话通知。电话那头问他人在哪,能回老家吗?谢哲海又喜又急,连忙应着“能能能,这个事情最重要”。
那天,他先请人帮忙用手机买了最快的火车票,130元;然后把消息发给之前报道此案的媒体记者,恳求大家继续关注;另一边,他忙着退掉当时在江苏租住的房子。为了尽快回去,之前给房东的1000元押金他也顾不上要了。
但谢哲海刚准备动身,法院那头传来了推迟开庭的消息。
电话那头解释称,有法官身体抱恙,需要换个时间。谢哲海不理解,但又不得不接受,“怎么还没两小时就变卦了?一顿饭都没吃完,可我房子都退了。”
在火车站徘徊了一夜,谢哲海思虑再三,总觉得开庭时间应该不会往后推很久。于是决定先回河南,在离郑州近的地方等消息。
再次收到开庭通知,是2022年2月。
这一次,谢哲海和律师都收到了河南省高院邮寄来的书面开庭通知,通知上标明了开庭时间:2月23日,写了审判长和审判员姓名,还加盖了公章。屈振红也当即买了从北京到郑州的火车票。谢哲海暗自思忖,这次应该稳妥了。
彼时过完春节不久,谢哲海在老家和父母生活在一起。他找来老花眼镜,把开庭通知拿给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看,父亲激动得和他抱头大哭。然而,当天下午,谢哲海再次收到了二次延期开庭的消息。父子二人坐在一起又哭了一通。他们无法理解,为什么白纸黑字的决定,也能如此随意地更改。
最近几个月,为了等开庭,谢哲海不敢离开河南。一场暴雨过后,老屋漏水了,一家人只能用塑料布撑着屋顶度日。再后来,女友带着孩子和谢哲海一起借住在亲戚家。但很快,又赶上河南持续的疫情,谢哲海只能整日闷在家中,断了营生。倒是女友,每天在家做些手工,还能赚点微薄收入。
谢哲海心里总是有愧。他说自己很想多赚点钱,给家人买些吃的用的,让他们过得体面。但4月初,他的微信账户余额一度只剩下五块钱,话费欠费,打电话也打不通,最后外甥看不过去,给他充了100元话费。
他也学着种地,虽然只有不到三亩地,但也还是很精心地照看着。今年,他和女友在网上买了150元的东北玉米种子,这个品种比其他玉米个头儿高出很多,远远望去很容易分辨。类似网上购物、购火车票这些,谢哲海还是没办法学会。家人们照顾他,更像是照顾一个未成年人,悉心且不求回报。
谢哲海不会网购,他今年种下的玉米是他的女友在网上买来的东北玉米种子(摄影:史东旭)
生活的艰难还不止如此。最近,谢哲海的父亲病重住院,偏瘫,兄弟几个轮流一个月在父母家中照顾。老人偶尔清醒的时候就和儿子念叨案子。谢哲海宽慰父亲先好好养病,父亲只是叹气,“这案子,也是我的心病啊”。
3月,河南省高院和周口法院的相关人员曾专程到谢哲海老家看望他,并向他解释此次延期的原因:法院需要协调受害方家属的法律援助,希望他能理解。
谢哲海只能继续等待。他觉得,二十多年来,自己始终生活在暗处,而前方可能出现的“无罪判决”,或许才是能重启光明的真正按键。对于女友和孩子,谢哲海想许下些承诺,但他担心承诺没法兑现。“她是个过日子的人。”谢哲海说,家里平时吃剩的饭菜,即使没有冰箱,女友也不舍得扔。他想结婚,可没钱没房子,开空头支票又怕辜负对方。
谢哲海和哥哥在修理母亲所使用的老式洗衣机(摄影:史东旭)
而如今,再审迟迟未开庭,谢哲海的生活就只能一直围着案子打转,“一天不平反,我就一天不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。
编辑:邱付军